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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罢杨业抬头恨恨一睨,“被你们杀死的端阳,她是我的女儿!”

“你说什么!”这一语好像惊鸿破梦,休哥大惊,不由倒退几步。杨业心恻,眼角淌泪、惨然而述……

原来杨业乃并州人,字重贵。弱冠之年认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,姓冯名玉姨,二人两情相悦,即互换了血玉和金簪,以定终生。怎奈战火纷飞之年,一次流亡的路上杨业为救一名老翁被一骑兵长矛刺中,那一瞬间自己都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,朦朦胧胧的痛楚之间听见玉姨哭喊着他的名字,却被拥挤的逃难人群推涌着越来越远。再次醒转,已是几日之后的事了,他发现自己被一个老佃农所救,虽神志清醒却仍不能动弹。亏得老佃农为他日日换药,半月之后他方得以行走自如。

再去邻近的州县寻找,却还哪里寻得到玉姨的踪影。原来玉姨也曾奔回原处寻他,只见血流成河,却怎么也找不见他,几欲投井自尽,见周围人血龌龊,忽然呕吐不已,晕倒在井边。

此后夙缘巧合被赵光义救回王府,并娶为王妃,玉姨本欲自缢了事,却发现已怀了杨业的骨肉,只得委曲求全。幸好太医见她年轻可怜,不忍将脉中事实宣扬,只诊她早产。而杨业则一路寻至府州,心灰意冷,心料一个弱女子家,在这多事之秋,恐早已无立身之地。许多个夜晚他常常因为幻想到玉姨可能已遇险境而陨,而从恶梦中惊醒。

山盟虽在,锦书难托,此中几许深深懊恼之情不堪细说。忽一日,杨业走在路上,却被一算命先生拖住,那人惊讶地叫到,“悲哉悲哉,晋阳千古名城,可是要断送在你手呵?”杨业不知何故,算命先生问了他生辰名讳,然后叹道:“面相已悲,生辰名讳更是如我所料。你生于午时,午为阳时,因而你姓杨为表,属阳为实,‘杨业’实寓‘阳业’,意为:‘颠覆晋阳,无需一日’。”杨业大骂他无稽之谈。因而当日便参了军,誓要为北汉固守晋阳之都。因杨业从小就爱好骑射,习下了一身好武艺,射箭能左右开弓,所以两年未到,便屡立战功,官至北汉建雄军节度使。

他深受北汉皇帝信赖,皇帝要赐他国姓“刘”,改名“继业”,他起先不肯受,后来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算命先生的妄语,便觉得改名也好。从此刘继业刘将军的威名传遍北方。意气风发之际他迎娶了府州佘德的女儿佘氏。

后来喜得长子的那一天,杨业却又想到了或许此生都再不能见的玉姨,黯然伤怀,遂为儿子取名延玉。至

北汉十一年,刘继元继位,但北汉传了这四任皇帝后,国势愈下,而宋朝军队日渐壮大,宋太祖赵匡胤又野心勃勃,意欲一统大江南北,北汉主只得改变策略,从抵御辽国的入侵转为依附辽国,以依靠辽的势力抵抗宋军连年的攻打。

因而那一回杨业奉命去燕京商讨军事,却看到了耶律贤宫中的端阳,这一见他大惊失色,尽管当时端阳面无血色,但身形五官如此相像,杨业第一眼便知她一定是玉姨的女儿,后又见其颈上所挂的血玉,以及后来派人打听到她生于宋朝健隆二年端午之日,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女儿。当即心神俱焚,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,她却是在生死边缘。

杨业深恨自己空有搏狮之力,却连自己的至爱亲人都照顾不了。好在随后端阳渐渐康复,若不是北汉军事大计所需,杨业恨不能就留在端阳身边

……

听到此处,休哥泫然,放声苦笑。“你如今将这告诉了我,却不曾让潘美知晓。倘若你亦曾告知他,想来他也不至恨你如斯啊。”

杨业不知道他居心何在,因而仍只斜睨着他。

休哥说:“他恨你,他出卖你,你不觉么?他爱端阳,他为端阳复仇,你不知么?”

杨业心头一震,脸上却仍然强作鄙夷与不信。休哥声音惨淡,接着说,

“他心知端阳是北汉主和辽王联手害死的,而你即为北汉降将,就该千刀万剐以泄其恨,可是赵光义不杀你,反而让你亲带重兵,所以他痛恨你。”

杨业还是没有说话。休哥好像沉到了回忆里,“端阳有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,但她一定爱过潘美。”

休哥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,“只是不料宠爱她十几年的赵光义最终会命她远嫁辽国。她曾告诉我,她本欲再向她父王求情,但为时已晚,赵光义已为她的哥哥太子恒指婚,太子妃竟然就是潘美之女。她知道她父王断然不会再更改主意许她下嫁潘美为妾,不然岂非辈分”

这是什么因缘错乱?!杨业再也控制不住,掩面长啸。他是端阳之父,他为了为女复仇才弃国归宋;潘美是端阳之爱,却为了为她复仇要害他满门。是啊,复仇、复仇!杨业心潮澎湃,哽咽难语,忽然一下子又都凉了、冰了,心中只想着,不知道端阳嫁到这里来的时候心情该是多么绝望呢?

休哥忽地起身,摇着头狠狠指着杨业说,“你难道没有恨过你

自己么!连我都恨了……以后你一定会更恨你自己!”他说完忽然为他解了镣铐,拽着他向外便走,“这就带你去看看!”

耶律休哥领着杨业,两人两骑,出城行走在荒凉的草原中,空无一物,不知走了多远,方才遥遥看见一座孤墓,走近了,杨业看到上面刻着契丹文,和几个字体粗鄙的汉字:

“吾今生至爱赵氏端阳”

杨业顿时怆然泪下,再也无法坐定在马上。两人下了马,杨业瘫坐在草原上,看着这孤墓无

法自己。

心酸的又何止他一人,山河依旧、物是人殊,所有离愁万绪重又一一浮现在休哥眼前

那一年五月,阳光明媚,是他第一次和端阳在一起过五月初五,不想也成了唯一一次。他怪自己不够细腻,端阳的生日,他只顾着高兴,居然连礼物都没有买,于是下午便去精心挑选了一只摩揭丝雀镯送与她,她也很是喜欢。

只是快乐永远都只是瞬间,第二日萧后的狠心终于使休哥下定决心,一定要带端阳离开,哪怕浪迹天涯,何处都好。他夺下那柄匕首后,直奔皇宫。他本以为,耶律贤恨宋人入骨,又并不曾真正与端阳婚姻,若他述以衷情,以他们自幼的手足情深,贤一定会准了他的心愿的。

但不料,即使他长跪不起,耶律贤只是怒涛难息,最后只扔给他一句话,“她是我的女人!你果真爱她么?那只有两条路,要么,你卷她走,但我告诉你,不管山遥水远,我都会抓她回来处死,让所有的契丹人鄙视你们的下贱!要么,你还是回你的燕京南院王府,我答应你马上就赐她封号,从此殷勤待她、细心护她,今日之事再不多提!”

休哥心中凄紧,他知道若选了其一,那便是教端阳从此暖阁轻抛,浪萍难驻,他不在乎牺牲自己,但是,他难道愿意牺牲端阳么;但若是选了其二,只怕自己,此生都将抱影无眠

罢了、罢了,他突然想起端阳早已心有所属,难道他真的带她远走,她就会快乐幸福?想及此处,休哥缓缓站起身来,对贤说,

“我会记得我选择的事,你也要记得你答应过的话。不然,我会离开,也会回来。”

是夜他便离开了上京,一路心神飘忽,也不知几天几夜才回得了燕京。从此不敢登高临远,怕光阴难度,空识归途。

那一年中他的心头凄凉,而翌年春天萧约却奔来告诉他,耶律贤竟然将端阳押去了镇州战

场,当下怒不可遏。他不怒宋人毁约来战,只怒贤怎么可以忘了一诺千金!他星夜兼程赶到镇州,他对贤的怒火还没有来得及一一发泄,便看见了端阳,那一刻,他无语凝噎。

他看见端阳被缚高处,并没有像城上其他人那样注意到他的忽然出现。她呼吸急促,嘴唇微启,凄凉地看着城下的列阵,那儿是她亲爱的父兄,那儿有她曾经的子民。她悲伤地闭上眼,满眶的泪水随即好像泄闸的洪水一般漫溢而下,落在她淡蓝的衣衫上。风呼啸着吹过城墙,也吹起她散乱的头发。她的眼神痛心绝望,却不零乱。忽然之间,她用尽全力地大声呼喊:

“爹!

“哥!”

那声音夹杂着啜泣,撕心裂肺、撕心裂肺,弥散在风中连坐在将台上的耶律贤都觉得有些冷,皱了皱眉。

休哥浑身一软、心都凉了,端阳说话从来都是轻柔如宛风。咫尺之遥,数秒之间,他的眼中只有她,这却让他终身后悔,因为他没有看见,在这一瞬间,除了她身后三排持弓待命的契丹弓箭手,她面前,是她的父王已将弓拉满——

“嗖”一尾羽箭脱离了她父王的金弓,飞越宋兵的列阵,飞越辽城之高墙,直直地刺入她的胸口。

她只觉一阵耳鸣,渐渐的,再也看不见她的父兄,看不见那些列阵里的士兵,满眼只见蓝天。蓝天很蓝,白云好远。

原来箭力太大,连十字木架也应弦而倒,带着她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,倒在城台上。三排契丹的弓箭手见状都是面面相觑,不知这箭来自何方。

她听见休哥一声狂吼,像疯狂的狮子一般,喊着一些契丹语,冲过来紧紧抱住她,他六神无主,发疯似的要解下那些绑住她的绳子。她顿时觉得好冷,好想蜷缩在他的怀里,再偎一偎他的体温,但是手脚都被缚住了。

她想跟他再说说话,她想亲耳听他说,一年之前他不是故意要在贤的面前说那些话的,但刚一张嘴,喉咙里满是血腥,一口血吐在休哥的白色裘皮袍上。休哥七尺堂堂的汉子,男儿泪从不轻弹,但此时却已毫不知觉的泪流满面。然而她已经无法感知了。在她的血汩汩流尽的时候,却听见城下的宋军士兵们声声高喊着:“决心已示!所向披靡!!决心已示!所向披靡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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